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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低低的、沙哑的、模糊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。

他说向前看,妹妹。

向前看就好了。

*

慎怡醒来的时候,躺在医院的病床里。

冰凉的液体一点一点顺着输液管打进她的身体里,让她原本就大病初愈的心灵感到更加空虚。

睁眼的瞬间,旁边的凳子就响了一下。

纪则明疲惫不堪地站在她床前,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晕过去之前看到的衣服。

看见她醒来,他很激动,一边调节输液速度,一边朝外面喊医生。

他紧紧地攥住慎怡没有打针的那只手,问她感觉怎么样?

“医生说你是休克性晕倒,需要好好休息,情绪不能大起大落。”

慎怡面对这些关心和解释都只是木讷地摇摇头,很快又闭上眼睛。

没一会儿,护士过来拔针,医生过来观察她的情况,说了没事和几句宽心的话,尤其叮嘱了纪则明不要刺激她以后就走了。

满是消毒水的味道,慎怡皱了皱鼻子。

纪则明问她要不要吃东西,她本想说不要,但是脑子里蓦地冒出姥爷的样子,一个月前,他颤抖着手臂做拿勺子的动作,慎怡顿时又红了眼眶。

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吃着纪则明买回来的粥,尽管舌头已经烫到麻木了,也不停下来。

直到他强硬地夺去自己的餐具,慎怡在凝视了他沉痛的表情良久以后,眼泪终究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。

纪则明把她抱进怀里,任由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衣服打湿。

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头发,她的背脊,像动物里的亲子一样,通过最原始的体现亲昵、传递安全感的方式给予她力量。

他告诉慎怡,火化和葬礼的日子都已经定下来了。

她听完,感觉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。

命运一遍又一遍地捶打她,将她远远丢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,在她想要爬回来的时候又狠狠地把她摁入无边地狱里。

可是即便是下了地狱,也有姥爷在背着她走。

慎怡哭得眼睛疼痛不止,她一边默念着那句“向前看”,一边问,该怎么向前看呢?

没有你以后的世界,都不再完整。

我的幸福,永远缺了一角。

*

那天是一个雨天。

墓地在郊外的山区里,被瓢泼大雨淋过以后,土地上满是潮湿的味道。

四周全是高大的、密集的树林,层层迭迭地围住这块安葬了许多躯体的区域。

行人踩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因为湿润而微微下陷,亲属陆陆续续地来送行,密密麻麻的踪迹从遥远的地方出现,又在他的碑前消失,慎怡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的黑白照片上。

纪则明站在她身侧,替她打着伞,可她还是感觉自己被淋得湿漉漉的。

爸爸、妈妈、哥哥和妹妹都立在她身后,生怕纪则明攥不住她,又舍不得看她如此痛苦。

在看到慎怡跪下来,跪进满地的泥泞里,在碑前磕了个头以后,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纪则明没有嫌脏,用手替她抹去了膝盖上的泥巴,牵过她濡湿的手心,对她说:“走吧。”

山下还有仪式要做,在此之前,她需要换身衣服,不然会感冒的。

慎怡一言不发,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出好几步。

可走到一半,她又停下来,回头看。

和她梦里,艳阳天褪下以后的燥热的黄昏完全不同。

暴雨淋湿他的墓碑,淋湿他的鲜花,也淋湿他的小孙女。

收拾遗物那天,慎怡特地去给那几颗金缕梅浇水。原本还黄灿灿的花瓣,如今已经零零落落地凋谢了满地,落入土地里,化作了春泥。

季节轮回变换,好像春夏秋冬会永恒循环,什么都能够重新来过。

实际上,人生和植物一样,都是单线程。

慎怡想,即便再开花,也不是同一个冬天了。

她把姥爷生前的碎片一件件地整理、收拾,通过这些零稀、褪色的痕迹,她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小老头。

连已经很久都不使用的书房也被她叩开,在那里,慎怡发现了姥爷写在本子上的,最后一段话。

他说,遗憾其实和幸福一样多。希望亲人们即便知道当下的幸福会变成回忆,也不要轻易让它逝去,否则,遗憾将会比幸福多。

慎怡拿起这张纸,将其对折、对折、再对折,塞进了口袋里。

做完这些事情,她就像浑身卸了力一般,瘫倒在书桌的边角下。

她明白得太晚了。

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,她企图钻进沙发的那一天,会是她和姥爷见的最后一次面。

从前,慎怡一直以为,一个人心态和所持角色的转变都是缓慢的,由个人意愿而决定的。

如果她不想,她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,永远做她想做的人,保留她想保留的心性。

可是至亲的逝世,令她明白,以前种种,是她太幸运了。以至于分不清是理所应当,还是难能可贵。

姥爷的离开,连带着童年里那个会为一颗钻石扣子而开心不已的小女孩,一起离开了。

她失去的不仅是亲人。

还有她的天真。

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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